耕莘青年寫作協會40周年 台灣之顏文學獎 小說類首獎

 
    老祖母坐在門前的藤椅上,右腿微幅抖動著,每隔一段時間就掀動眉頭,轉身望著牆上沉穩的老掛鐘,手上的蒲扇搖搖又停停。
遠處一陣一陣送來嘈雜喧騰的鑼鼓叫鬧,文武尊王九年一擺大拜拜的盛況應該到達高峰了,這個時候,各樣牲禮已經在門前案上放了二三個鐘頭,不少線香灰燼灑落其上,但看起來還是很可口,在一旁模仿七爺八爺的孩子,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用眼角確定一下供雞是否還在,盤算這次分到雞腿的機率有多大。下午三點整廟埕前有祥鳳園搬演〈薛平貴回窯〉。
一定是塞車,每次都是這樣,錦秀才趕不回來呷中午,三點以前一定會回來,不然就聽不到小麗仙唱〈七字仔〉:
照著水影才知老,面皮摺痕兩三溝
果然平貴伊轉來到,見君悲喜交集珠淚流
夫妻一別十八年,無能破鏡能重圓
久別重逢心歡喜,從此夫妻倆相依
又是一陣鑼鼓喧騰,廟埕廣場早擺上各式點心,從籮蔔糕、鹹湯圓、炸春捲到飲料,一大鍋一大鍋的,可以排到庄尾萬善公面前了,除了宴饗善男信女,最主要是獅隊和武轎班一定要呷飽,不然下午沒體力。祖母彷彿聞到炒米粉的香味,有蝦米、香菇、青蔥,這一定是阿娟嫂炒的,去年拜拜時春枝炒得有夠難吃,被唸到臭頭,今年村長母還準備了油飯和豬血湯,萬頭鑽動裡香煙兀自裊裊,錦秀細漢時最愛看廟會了。
老祖母又掀動眉頭,艱難地轉動上半身,快一點了。
她決定到絲瓜棚附近去轉一轉,那裡地勢較高,有外車出入看得分明。
二媳婦美惠正好從廟口回來,本想告訴婆婆廟埕前的熱鬧景況,今年還多了電子花車,上面有穿得很少很豔的〝辣妹〞,死阿川看得不會走路了,險險要撞到電線桿,她們又唱又扭,後面剛好是八將團,邊看邊流口水,跳嘎亂七八糟,實在有夠好笑。老祖母搖搖頭,怏怏地自顧自走開。
上上個月台北出了一種新報紙叫「蘋果日報」,春枝的雜貨店也跟著鎮上二十四小時不用睡覺的商店賣,那時阿兄在報上看到「師奶殺手」,為了搞清楚這四個字的意思,和阿嫂吵了好久,最後還去把隔壁透天厝林仔的小兒子抓來問,聽一聽好像懂了,過幾個禮拜又忘了,最近又開始討論「轟趴」,連電視新聞都在報同志集體轟趴,問了春枝也不知道,「你莫宰羊還跟人家賣什麼報紙,沒有常識要上超市、不然也要看電視!」聽完阿兄的叫囂,春枝卻笑得闔不攏嘴,還直問從哪裡學來的。
後來美惠領悟到為什麼大哥那麼喜歡看蘋果日報,她和阿川要借來瞧一瞧都要等上半天,才一攤開她就嚇得臉紅心跳,整整半板的金髮辣妹,斜倚在沙發上,兩個大奶只用一隻手臂遮著,嘴唇塗得火紅,笑容十分甜蜜,才看半個鐘頭就全身熱呼呼,她想還是不要給阿川看得好,那種胸部怎麼長得?真氣人!   
「媽!你要去哪?」美惠追了幾步,對著蹣跚前進的背影喊到。
 老祖母緩緩轉過身,舉起右手對美惠擺了擺,示意她沒事,回去回去,再回過身拄起柺杖,一步一步渺小在成片的芒草堆裡,秋風拂著她的頭髮,與芒草群形成一股很有節奏的擺動。
美惠轉身探向廳堂裡的掛鐘,眼前盡是一團團紅藍色圈,一時間還無法適應黑暗,等看清了時針的位置後,突然明白了老阿嬤的沮喪,讓她去走走也好。
遠方又是一陣鑼鼓喧鬧,看來千歲王爺繞境要開始了,美惠慌張起來,到底還有什麼東西沒準備?她抓了抓頭,瞧一遍門前的牲禮、替身仔、金紙、香和水果,又巡了供桌和茶几,幾乎是轉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圈。
自從大哥大嫂上台北後,厝邊頭尾見著她就取笑,問她到底能不能當家主事啊?再也不是小媳婦了,大嫂做事多俐落,個個姑嫂姨婆都說處理家務手腳要勤快、在婆婆面前要柔順、不要跟丈夫大小聲,聽都聽煩了,要不就是問她肚子有沒有動靜,她倒是期望錦秀快回來,老祖母一看到心肝孫女就什麼都忘了,牽著她再遠的路都走,再重的菜肉都能從市場提回來。
 
今年端午本來也是要熱鬧一下的,至少包個六、七十顆分送親朋好友,可是錦秀要帶媽媽參加公司辦的「煙雨江南豪華美食六日遊」,阿母又染重感冒,只得作罷,美惠想到要拌出一整個大臉盆的粽料就頭皮發麻,她得用手把長糯米、板栗、香菇、金鉤蝦米、五花肉、碎蘿蔔乾、紅蔥酥、麻筍、鹹蛋黃等素材均勻地攪和,不知道為什麼,每次阿嫂和錦秀在旁監督時,她就有股把頭伸入盆中一起攪拌的欲望,比起她的圓餅臉,那個鐵製的洗臉盆足足有十倍大。最討厭的是洗粽葉,就因為粽子包得醜,不是形狀怪異,就是掉餡,她連續兩年都被指派洗粽葉,連錦秀都笑她:「阿嬸,妳好遜喔。」
錦秀包的粽子就像她的身材,瘦瘦長長,可是不失豐腴,美惠有時就對著這些稜角分明的粽子發傻,看著它們在沸水中翻擠,一堆墨綠色的山頭,搖頭晃腦地噴送馨香。
真是溫暖。
那去年又是什麼原因沒包?也是跟錦秀有關,應該是錦秀不回來,對啦!那時錦秀剛出嫁,說台北有事很忙,不回來了。阿母上揚的嘴角頓失支拄,掛上電話後,連續幾天就一直喃喃嚷著:肉粽包久了沒意思,今年毋愛包啊,休睏一次,明年錦秀若是生娃娃,擱來包就好。今年毋愛包、今年毋愛包。
 
全家都可以感受到老祖母對這次文武尊王誕辰慶典的期待,大清早在榕樹公園運動完就晃到配天宮去監工,連十三支也不愛玩了,不管里長母和一堆老阿嬤怎麼熱情邀約,就是不理。阿娟嫂還帶著春枝的婆婆來探「病情」,結果大家開了一個討論會,一致認為只有一個原因最有可能,後來還開玩笑說要撮合老祖母和種芋頭的劉老頭,他是個年屆九十的獨居老人,可是熱情開朗,可以影響鬱鬱寡歡的老阿嬤。才說得正起勁,老祖母剛好從門外進來,阿川就揶揄她是這一帶的管區,每天都要到處去巡一巡、看一看,她卻腳步急促,瞪著眼重重坐上木雕沙發,喘著大氣罵道:「現在的少年人做代誌亂七八糟,連廟公嘛越來越青菜,戲台明明就不夠闊,伊就是不聽,就算是臨時戲棚嘛要有空間擺文武場,講什咪現代攏用音響,我問恁,事先錄好的音樂甘有現場伴奏來得準?」
眾人面面相覷,一時間不知怎麼答才好,只春枝婆婆回了一句:「你放心啦,他們少年輩聽祙出來,小麗仙的唱功你免煩惱。」
阿母沒有回答,歪著頭用右手掌撐住半個額頭,沉默望向還背在身上,如今斜躺在肚上的咖啡色運動包包。
 
盯著村莊的聯外道路,老祖母佇立在山坡有一段時間了。她仰望飛機飛過時,左胸突然一陣絞痛,想就近扶住絲瓜架,找塊大石頭坐下,卻發現舉步維艱,晶瑩汗珠佈滿額頭,有的讓皺紋和深鎖的眉頭給夾住了,腳下是油綠綠的水稻田,飽滿的稻穗謙虛地低著頭,跟著微微南風輕擺,老祖母覺得好冷,田埂間有幾個頭頂斗笠的農家婦來回走動,她們的花布杉、工作褲、暗紅色雨鞋,和波光粼粼的小漁塘,突然一陣暈眩,握柺杖的手再也使不上力,兩腿一曲倒下了,她看到高高的藍空有一道白色的很長很長的飛機雲。
汗珠隨著摔落的身軀晃顫著,凝成小河,沿著深刻的河道落下。
 
美惠踮起腳,高舉右手準備扯下最後一件阿川的內褲,碰!碰!碰!突如起來的鞭炮聲震得她連衣架也抓了下來,橫躺在屋簷下的竹竿被驚得上下亂顫,隨後是步步逼近的鑼鼓喧鬧和人群叫嚷,哨角吹中報馬仔的鑼聲清晰可辨,美惠從後院跑到前廳,婆婆和錦秀都還沒回來,她只好先在金爐點火燒金紙,隔壁玉珍嫂正捻香祈禱,嘴裡唸唸有詞,一會兒又彎身敬禮,起身後再唸,然後再拜,老祖母也是這樣。美惠依樣畫葫蘆,拿起香,對著蒼天喃喃訴説:「天公伯哩好,文武尊王哩好,哇是陳美惠,哇住在雲林縣古坑鄉古坑村朝陽路1-287號,請哩保必阿川大賺錢,老阿嬤身體勇,敢謝敢謝」耳邊漲滿鼓鈸交錯,美惠越唸越快,又怕神明聽不清楚,最後像錄音帶快轉似的把地址和姓名再說一遍。
一睜眼,叫眼前站著的老頭給嚇了一跳,定睛一看,這個阿川頭戴斗笠留辮子,臉上框著黑邊老花眼鏡,一撮燕尾鬍一看就是假的,黑衫之外是紅背心,前後都印有配天宮,阿川扯開嗓子叫到:「母阿咧?」
「毋哉,哇返來就出去啊!你讓廟公捉去做報馬仔啊?」美惠喊得很大聲。阿川背後已擺出一長串的鞭炮,兩頂神轎準備就著公園旁的小廣場上演衝轎,話沒說完,被引爆的火藥徹底蓋過尖銳的鈸鬧和厚重的鼓鳴,海嘯般的巨大聲浪,兩邊轎夫在漫天蓋地的煙霧和炮屑中頂著神轎對衝,左搖右擺進三步退三步,然後向著對方急奔,快撞上時又快速錯開,這時舞獅隊、高蹺陣和八家將在場邊輪流過火,圍觀的人看呆了。美惠放下緊緊塞住耳孔的雙手,望著一身滑稽的阿川,她大叫:「哩就穿安呢不通脫,母阿看到會笑死!」
    阿川不知道聽仔細了沒,對著妻子微微一笑,點點頭。
隊伍要離開時,阿川突然跑過來,告訴美惠錦秀有打手機仔給他,說晚飯前應該趕得回來,「跟阿母講一聲。」
 
找到老祖母時已是傍晚六點多,其實三點左右阿川有溜班來找過一回,可是沒找着。這會全家都到齊了,大哥大嫂坐著錦秀夫婦的車一起回來,阿川跪在阿母身旁哀嚎著。夜色漫延,老祖母的身軀也黑了。美惠不能相信婆婆留了一大塊空白,在她最期待的文武尊王大拜拜。憤怒夾雜悲哀,像一杯在胃裡翻攪的調製失敗的酒,噁心卻吐不出來,乾啞的喉嚨哭不出聲,她用眼神控訴身前裝扮華麗的錦秀,控訴她細細的眉毛、削高的鼻樑和小小的嘴唇,特別是噙在眼眶的涙!
 
    「應該」,美惠突然覺得淒涼,想起那件一直不敢跟婆婆說的事,其實這兩年錦秀都有包粽子,在台北包,和老公、小叔在家弄了一天,尤其是今年,錦秀小叔還拿著攝影機充當記者,叫哥哥嫂嫂輪流報告包粽感想,舉起手上的成果做說明,三個年輕人嘻嘻鬧鬧,他們把影片透過什麼「視訊會議」傳回老家,難怪那幾天大哥老在研究那台錦秀過年寄回來的電腦,灌這個灌那個,還問美惠懂不懂,最後又是把透天厝林仔的小兒子叫來幫忙,播影片的時候老祖母不在,大哥大嫂看著影片說笑。美惠正好從田裡回來休息,立刻被螢幕裡搖搖晃晃的畫面給吸引住,也湊過去看熱鬧,看了半响搞清楚怎麼回事後卻驀然升起一股怒氣,她覺得老阿嬤被背叛了,好像自己也被背叛了,勉強笑著問到:「阿錦秀怎麼沒找阿嬤?阿嬤一直在唸她。」
    「她在台北很忙啊。回來一趟不方便嘛。」大嫂若無其事地說著。
 
    三點整,小麗仙要開唱了,台下的觀眾卻陷入極度的不耐,戲台上還是空洞如剛搭好一般,鄉親們在喧雜中抬頭望望想像的唱唸做工,然後別過頭繼續聊天,直到忍無可忍,站起來四下尋找廟公,搞什麼東西嘛!
老祖母終於走到配天宮了,劉老伯在內的幾個老人很高興的起身招呼她,春枝婆婆直揮手,要她坐近點,「妳面色怎麼這麼難看?」
老祖母笑了笑,游目尋找錦秀的身影,有時候錦秀在人群裡走丟了,她憑哭聲就可以把她牽回來,戲一開演,小小年紀的她邊舔麥牙餅,能跟著大人認真地看上一兩個鐘頭,等到戲散了,眼淚鼻涕也乾了,阿嬤就牽著愛哭鬼散步回去。
飛雁展翅飛上空,帶我送書與平郎,苦情有寫對君講,望君回鄉重相逢。
阿嬤唱一句,錦秀也唱一句,錦秀學小麗仙拋水袖拭淚的身段,唱到望君回鄉時,就表演側彎迴身,結果腳沒站穩一個踉蹌撲向石子路,還好老祖母即時接住,驚魂未定的小錦秀拍著心口說:「阿嬤,妳是我的救命恩人耶。」
「免煩惱,戲還祙開始,今天不知是怎樣,祥鳳園足罕遲到。」春枝婆婆安慰著。戲台後有幾個頑皮的孩子在嘻鬧,跳上跳下地搖撼的舞台,廟裡唱頌祝禱的樂聲和著街道上陣頭表演,很久沒這麼熱鬧了,錦秀玩到哪裡去了?為什麼沒和後台那群嬰仔在一起?教她包肉粽,一下就學會了。
廟公排開人群,終於在台前露臉了,眾人正準備開口大罵時,廟公拿起擴音器喊到:「各位鄉親父老,讓你們久等了。」底下一陣鼓噪,髒話都砸上去了,「真對不起,因為祥鳳園內部沒講好,中部臨時有秀場實在趕不過來,所以」廟公自己打住,深度鏡片下的眼神快速掃過全場,以為會有大波的反彈聲浪「我特別請來南部的明珠歌舞團,喔!三個小姐身材一級棒,為我們帶來清涼歌舞表演。」
不管噓聲此起彼落,廟公在說到「一級棒」時豎起大拇指強調民眾的權益絕不受損。此時工人已在舞台上架好一根鋼管,和學校朝會時用來升降國旗一樣的鋼管,姑嬸婆媳們紛紛起身呼喚孩子回家了,嘴裡罵著「有夠沒意思!」、「黑白搞!祙見笑!」

    從山坡眺望,四野靜謐,偶而幾聲狼嚎點綴期間,婆婆說台灣早看不見狼了,是吹狗擂。天幕是一幅潑墨畫,飽含水份的墨液就快滴下來,夕照在遠山塗了幾抹金紅,可是一陣風過,墨水渲染,吃掉金紅。美惠努力在殘存的紅黃光圈中描繪婆婆的輪廓。大哥叫起阿川,說把阿母的身體抬回去,家裡的床比較好睡,越晚越冷了。阿川抓起汗衫下擺,抹掉眼淚後才爬起來,兩人拿起老祖母的雙臂放在肩上,合力舉起鬆軟微溫的身體,緩步下山。光線太暗,只能用腳尖探索,盡力避開碎石,大嫂在後面幫忙扶著。
下山的路上,錦秀打破沉默,冷冷向著落後的美惠:「阿嬸,最近阿嬤的身體甘有不爽快?」
    「伊中午和早上呷什咪?」錦秀再問。
    「阿嬸妳講話啊?阿嬤不可能跟人家結仇啊!」大嫂急轉身,皺眉瞪著錦秀示意她閉嘴,錦秀氣不過,更大聲地喊著:「難道要叫醫生驗屍啊?」
    夜裡,蟬鳴得悽愴。
美惠卻笑了起來,清亮的聲響一發不可收拾,大把淚水隨著幾近放浪的笑聲奔流,完全沒法理會阿川的遏罵。
荒野裡聽起來格外駭人。
四周靜得只剩風哭,山谷中緩緩揚起一陣白點,趁著風勢又是一大片,輕柔地向外擴散,再擴散,像雪花漫天飛舞,也彷彿千萬隻螢火蟲緩步空中,飄到眼前了才看清楚是管芒花穗,摀著心口,美惠的笑聲慢慢止住……
 
七彩霓虹快速轉動起來,連八仙過海的布景、出將入相的簾子都捲進漩渦。電子音樂一奏下去,台上原本靜止不動的豔麗女郎開始大幅搖盪屁股,全身籠罩在金色光暈中,忽而藍色、紅色,綠色,盡情甩動連蕾絲內褲都遮不住的亮藍絲綢百摺裙,上面是同一色系質料的小肚兜,老祖母淹沒在起身觀看的男人堆裡。
隨著身體倒掛、以腿勾住鋼管轉圈等高難度姿勢的出現,會場響起一陣陣歡呼,隨即又陷入異樣的寧靜,強烈節奏蓋住鎖吶和鑼鼓的叫囂,震得人心也在擊鼓。老祖母按緊拐杖,艱難地起身,擠出人群時沒引起任何騷動。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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